刘天义

我第一次见到高阳这条河流,是在前年的夏秋之交。那时,河之源在高阳山东麓流出,叮咚有声,宛然成溪。至山脚,又束汇白石沟、观沟、马刨、响人四泉,东走姜店、马芳营、后聂等村,一渠清水汩汩流入湛河。从此,我的家乡山水概念得到延展,知道了襄城县西南部有“九山十八峰”中的高阳山,以及“五湖二条河”中的高阳河。

在河滨几个村庄逗留期间,我听到马芳营村地下党员王月增的不凡事迹。当时的心情犹如河出山涧,清澈而明快,奔涌而致远,而且大有偶读经典、洗涤思想,牢固信念、坚定信仰之感获。

年3月12日,王月增出生于马芳营村的一个富裕家庭,自小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6岁那年,他随堂兄月如到庠塾念书,成绩都名列前茅,是家里的骄傲与希冀。但随年龄增长,这小哥儿俩对列祖列宗在大明朝任千总、御史大夫等荣耀却慢慢冷淡起来,甚至对曾祖获得慈禧太后赏赐的24扇彩屏也不屑一顾,而对流传当地的古代遗趣却百听不厌,烂熟于心,对家乡的山山水水产生挚爱。

《史记》载:“黄帝崩,葬桥山,其孙昌意之子高阳立,是为颛顼帝也”。传说高阳踏着黄帝首山采铜的足迹,曾于南面2千米的一座一小山,住了一些日子,后称此山为高阳山。又传居住山东面的姜子牙,用宝剑开四泉而泽被子孙,所居之地为姜店。还传说杨六郎的部将焦赞孟良愤恨佞臣贪官迫害主帅杨延景充军边关的恶行,占高阳山与相邻的仙翁山(今又称孟良山、焦赞山)造反起义,为造福百姓借泉开河,辟高阳河15里水系,浇灌万亩良田。

这些山河故事,钟灵毓秀,抚育着王月增茁壮成长,催化着这位热血少年背叛家庭,抛却富贵,向往光明,走上革命道路。

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新成立的襄城县委领导组织各界人士踊跃捐输,支援前线,形势如火如荼,并借助国民党县政府在令武山成立军事教导队之际,委派骨干人员,发展新一批党员,为延安及鄂豫皖根据地输送军事人才。一时,不少“壮志激兮忘身命”的爱国青年,奔踊到县城西南十里的令武山下。

在共产党员堂兄王月如和学友唐守本的引领下,16岁的王月增毅然投笔从戎,冲出藩篱,参加了军事教导队。

数月过去,他的祖父,曾任县衙房吏(文秘职员)的王西三,见两个孙子离家出走,把家族簪缨连承重新兴起的梦想撕碎,加之风烛残年,沉疴不愈,遂忧愤死去。临终,他还呼唤着小月增的名字。

王月增有国学底子,制作传单,书写标语,又快又好。军训中他摸爬滚打,严于律已,考绩出色。在党组织的培养下,他很快成为一名文武兼备的优秀队员。年9月的一天,令武山秋色如锦,山花烂漫,王月增由堂兄王月如介绍光荣入党。

10月,国民党反动派反共加剧,发动“第一次反共高潮”,襄城形势随之恶化,党员奉命“长期埋伏,以待时机”。之后,王月增时刻不忘共产党员的革命初心,光荣使命,在单线接头、联系上级、秘密宣传等地下活动中出色完成任务,受到新任襄城县委负责人张奎光的表扬。

年初冬的一天傍晚,县委领导张奎光找王月增谈话。他表情凝重地说,已任连长的共产党员王月如,在山西中条山与日寇决战中不幸身亡。县委特委托担任班长的唐守本随王月增回家告慰亲人,并要他多住几天料理后事。

噩耗如霹雳闪电,王月增几乎昏了过去。深夜间,他也不知道怎样地爬过了高阳山,趟过四道泉,又怎样地捧着高阳河水洗濯眼泪,踉踉跄跄地回到了久别的家园。然而,他推开虚掩的大门,看到是满院艾蒿,空阒阴森,夜鸟乱飞。问邻居,才知祖父、父母相继去世,无依无靠的小妹也送人当了童养媳。这不敢相信的惨酷事实使这位顽强打拼的铁血汉子像发疯一样奔向祖茔之地,扑在父母的坟头上大哭起来。

“国耻未报添家仇,河水抽泣秋夜寒,不破倭寇终不还……”跪伏在地上的王月增哭着磕上几个响头,吟诵着发自骨子里的血泪词章,再一次离开了马芳营,连夜赶回令武山革命根据地。

以后几年,他继续和隐蔽的部分地下党员一直以一般群众的身份,以游击作战的形式,侦察敌情,袭击敌寇,活跃在襄禹郏地区。据史料记载和王月增后人的回忆,他参加大的战斗与活动有以下几次:

年3月10日,唐守本、王月增率领群众在颍桥、谭庄、三冀小寨阻止侵略日军,歼灭日军49人,当时,日伪军竟分不清这是那一支八路军游击队。

年5月30日,王月增又参加令武山自卫队,配合国民党20师某部在山之北的钱沟和黄柳一带阻止日军北进,打死日寇混成旅第七旅团47人。

年2月,日军在襄城强征名民工在首山挖战壕,以阻止中国部队反攻。在日本鬼子的刺刀和工头的监视下,同胞们挣扎在数里长的生命线上。一天,一位10多岁的童工惨遭工头毒打,快要丧命,一旁的王月增冲上前去夺下皮鞭与工头撕打,使这位童工免遭一劫。随后,他与共产党员吴存义等人,深入工地秘密串连,组织全体民工一齐行动,按原定计划全部散退。

是年5月,抗日战争大反攻全面展开,胜利在望。从外地回襄的县委书记张奎光对王月增说:“你年龄不小了,赶快成家吧,都想喝你的喜酒啊!”王月增却说:“不打败鬼子,决不结婚!”8月15日,日本投降,张奎光离开襄城。临行前,他亲自送王月增回家,安排结婚事宜。

新婚不久,王月增即投入攻大户、斗汉奸及减租减息的工作之中。当时,村上赖皮李疤拉,仗恃着参加过伪军,无恶不做,人称“二鬼子”,抗战胜利后,他仍不改恶习,横行霸道,强占他人宅田。王月增听说后,气愤填膺,他自已出钱为受欺负者打官司要回宅田,灭去村上恶势力的嚣张气焰。

年12月,陈谢(陈赓、谢富治)兵团解放襄城号角吹响,王月增闻之雄起,立马告别妻子和刚出生6个月的孩子与部队联系,与战友们一起当向导,送情报,送粮草,为解放襄城又作出新贡献。战后,部队首长秦基伟接见县委负责人说:“襄城县暂不设立政权,部队还要走,地下党组织要继续隐蔽。”

一直到年1月襄城县成立人民民主政府,王月增都没有暴露共产党员身份。

襄城解放初期,形势并不乐观,甚至更惨酷,更混乱。在这时代鼎新、政权交替的年代里,县委战旗猎猎,指挥若定,反匪反霸,镇压反革命运动全面铺开;土地改革、恢复发展生产井然有序;正在筹划的9个行政区成立在即。这些史无前例的兴世之举,渴望人才,期盼人才,急需一批党员干部。

在一个丽日春风,冰化雪消的日子里,王月增、唐守本、唐本林等一批隐蔽的共产党员,来到县委报到,要求参加组织活动,分配任务,再立新功。办公室里,县委书记(兼独立团政委)李瑞堂亲自接见谈话,欢迎他们如时回到革命队伍。当时,这些为革命出生如死的功臣们,如流浪多年的孩子们见到母亲,一个个都大哭起来。然而,就在促膝欢谈,尽倾积素之时,查找档案的人员说,档案里找不到王月增等人的名字,他们都不在全县共产党员名单之列。

高兴而来,沮丧而归。以后他多次到县委反映、查询,均无理想效果。再后,县委领导答复,这批党员若有入党介绍人或直接领导的证明,就可以恢复组织工作。

证明,虽是一张纸,或是一句话,但它是认定过程中的重要环节,如同杠杆的支点,再重再大的东西也能把它撬起来,再困难的事情也能解决,但当时证明的寻找,几乎与找支点撬地球的难度等同。试想,王月增的入党介绍人王月如已经殉职疆场,上哪里寻找呢?而直接领导人张奎光、刘书丹等同志更不知奉调何处,又该到哪里寻找?尽管如此,王月增寻找证明的心火生生不息,越烧越旺,一连烧了四个年头,以至于跑腾成“历史不清”人员,成为以后每次运动的挨斗对象。

期望,努力,失望。再期望,再努力,再失望。最后,他终于拖着疲惫的身躯,静卧在高阳河边的密林深处,体悟出人生的哲理。他勉励自己:我要珍惜共产党员的光荣称号,牢记入党时高举拳头宣读的铮铮誓言,时时处处用高标准要求自己,只要活下去,就要好好工作,只要活下去,就要好好地为人民服务。他坚信,总有一天会投入到母亲的怀抱,一定会回到党的队伍里。

在那大集体的年代,王月增一直当饲养员,割草浇水,搅拌揉搓,伴他度过艰辛岁月。犁耙耕耘,运载驮拉,送走他青壮的韶华。牛棚里,一头头瘦骨嶙峋的瘦牛病牛被养胖催肥,而40多岁的王月增却换来霜鬓白发。

年秋,珍宝岛保卫战即将打响,王月增寝食难安。为了薪火传递,延续他保卫祖国的情感,他亲自送长子宝鼎和次子宝坤报名参军,谱写“一门忠诚”新篇章。

在这喜悦的背后,有几人知道王月增有多少含忍,多少伤感,多少哀叹,又有多少眼泪随着高阳河逝波东流。

历史的认识,有时疾速而准确,有时迟钝、缓慢,一波三折,时间悠长。有时让人奔波得“踏破铁鞋无觅处”且毫无所获,有时会“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给人以惊喜。

王月增问题解决的季节是年3月,时间若从年算起竞达35年。当时,刚从北海市教育局局长岗位上退下来的张奎光回襄城县看望战友,当他了解到王月增等人的处境时不禁潸然泪下。至马芳营,见王月增的第一句话是:“我来迟了”。

其实,张奎光的话也带着苦甜酸辣,甚至心在泣血,在整整一天的促膝交谈中,他告诉王月增,他被扣帽子挨批斗整整21年。一部分老同志先后惨遭迫害以及战死沙场等原因,构成了联系中断难取证言的症结。并笑言安慰说“耐心等吧,问题一定会得到解决。”

以后几年,为恢复王月增等人的党籍,这位69岁的革命老人,奔波数千公里,寻找在各地工作的战友,帮助查找证明,又两回襄城,终于取得了理想效果。

年,张奎光以90岁高龄写成革命回忆录《战斗在敌人心脏》一书。其中在《被诬为“红旗党”》一章写道:“年我回到襄城县,为襄城县地下工作的同志平反,给唐守本、唐本林、王月增、李录、杨冠五、马超彦、赵新民等恢复党籍给以离休待遇。”将浓烈情感,满腔喜悦倾洒在字里行间。

王月增恢复党籍后,更加积极工作,带领群众致富,誓将晚年的余热献给党的事业,以回报党组织和老领导的关心和爱护。年2月7日,他和唐守本作诗祝贺张奎光八十大寿,体现出他的感激之心。诗曰:

“马列生涯缔深缘,史页烈火燃依然。

驰骋关河八十寿,酧荐炎黄半百年。

三峡危途总献胆,四化征程未息肩。

言诲身教何以喻,春晖绿透汝水泉。”

据传当时年龄75岁的张奎光读后大笑说:“月增二人送我5年寿,这是我多活几年的好兆头啊!”但谁也没有想到,此诗成为两个老战友书信来往、畅叙幽怀的谢幕曲。

是年10月8日,忠于党的事业,为革命奋斗终身的共产党员王月增因患脑血管病突然逝世。村上为他召开了追悼会,会场上哭声一片。县委领导得到不幸消息后,特前去悼念吊唁。

逝世前两天,王月增还叮嘱担任村主任的小儿子国军,要尽力办好用电线路改造、规划宅基地、改造高阳河三件大事。

王月增老人走了,已经走31年了。不知什么原因,我每次路过高阳河,总是想起这位长者平凡而又传奇的一生,总会让我肃然起敬,久久不想离去。其实,人的一生,不一定轰轰烈烈,惊天动地,也不必怕那些坎坎坷坷,狂风骤雨,只要有个坚定不移的方向,正确高大的目标,既是再平凡的人也会有那绚丽的云霞和那灿烂的阳光。

眼前的高阳河也要远去了。几千年的浩渺烟波和汇束四泉的流光异彩已为之不存,只是在杂花生树、绿草青藤及岸边的砂石缝隙中挤出一股清瘦细软的细流。但在我的心中,它仍然是一条潜力丰厚的河流。这些年来,它以顽强的斗志延续着生命,不仅将不多的清泉挤出,为两岸送上一片温润,提供乳汁与濡养,而且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千回百转地将潜流腺泉汇入淮河,奔向大海。

沿高阳河东走,行至马芳营村,见两排柳丝翠色金黄,如帐如幔,映遮着一幢幢粉墙黛瓦的楼房,映遮着一条长米、宽3米的一条红石水渠。村上的人告诉我,这就是当年的高阳河。

作者简介:刘天义,中共党员,襄城县卫生局退休干部,襄城县王洛镇人。毕业于河南大学历史系,系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襄城览胜》《乾明寺》《从柴童到将军武传胪刘金华传》《白塔寺传奇》等书,曾参与《襄城县志》《襄城县地名志》《襄城县名胜古迹》及多部地域丛书撰修。

编辑:宋广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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