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林周良
——《余华与海盐》序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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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盐是浙江省杭州湾北岸的一个江南小县。海盐对外打的三张当代名片是:秦山核电、步鑫生、余华。
这三张名片似乎从三个方面说明了海盐的特点:高科技的核电说明千年古县海盐总是与时俱进,充满活力;步鑫生一把剪刀剪开了城镇工业企业的改革序幕,昭示了海盐人一直以来敢为天下先的性格。
作家余华的诞生告诉世人,海盐一直以来钟灵毓秀、人文荟萃。
余华的祖籍不是海盐,出生地也不是海盐,但海盐人自信地把余华看成海盐人的骄傲。
2
余华是不是海盐人还得从他父亲说起。
在海盐,人们习惯把余华叫“余华”,把余华的父亲叫“华医师”,稍微有点年纪的人不会说:“这是余华的父亲!”而是倒过来说:“噢,余华就是华医师的儿子么!”
80后90后的人才会说:“哦,这是余华的父亲。”
余华的父亲“华医师”的大名在海盐响了半个世纪。
我第一次见余华父亲是年的小年夜,他老人家已经86岁。见他之前已是久仰大名,在海盐,年龄五十岁以上的知道华医师的人是远远多于知道余华的。我和华医师在工作上没有交集,也没去他那儿就诊过,所以还是第一次见。
余华个子不高,他哥华旭个子也一般,所以我一见到他父亲时大为惊骇,华医师居然是一米八几的“山东大汉”。我们这里习惯把魁梧的人称为“山东大汉”。一聊,还果真是山东人。
华医师是典型的“山东汉子”。86岁了还是声如洪钟,目光如炬,腰杆笔挺,眉宇间仍然透露着一股英气。华医师那时其实刚动了腰椎间盘手术,但他还是思路敏捷,谈锋甚健。他很平淡地讲述了自己似乎波澜不惊的丰富经历。
3
华医师年1月参加淮海战役,刚开始是警卫员,后来首长了解到他上过私塾,认得字,于是让他当了卫生兵。过长江时,一炮过来,卫生兵中有个跟他很要好的小战友,死在了他的边上。
过了70年,他还能清晰地记得那时的场景,回忆这事时他突然有一个短暂的停顿,陷入了一种不易察觉的沉思,但他立马自嘲自己胆大命大,说怕死的人往往容易死。华医师随部队南下,一直打到了福建。
再后来, 打响了,战争结束后,国家在风景秀丽的浙江建德县的山区成立一个专门治疗受伤的抗医院。华医师也被抽调过来。在这里,华医师遇见了余华的母亲余医师。
在海盐人们同样习惯叫余华的母亲为“余医师”。余医师祖籍绍兴,父亲是上海交通银行的襄理,属于有钱人家的小姐,典型的江南女子,娇小的身材,坚韧的性格,是杭州护校的首届毕业生。
医院完成使命后,医护人员重新分配到各地,华医师到了浙江防疫大队,余医师到医院担任了手术室的护士长。华医师、余医师在杭州结婚,年大儿子华旭出生,年余华出生。想象一下,一家人快乐地在杭州生活,可能就不会诞生作家余华了,不会有许三观、福贵了。
年的一个插曲后来改变了这一家子的生活与命运。这年春,华医师被派到了海盐指导社教运动。在这期间,医院,沈荡镇当时是海盐的第二大镇。活动结束,华医师回到了杭州,旋即被推荐到浙江医科大学读书,年毕业。
凭着资历与当时的家庭情况,华医师留在杭州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海盐靖海门外昼夜不息的涛声似乎在召唤他,华医师决定要到海盐来。估计余华兄弟俩到现在也没整明白当年父亲为何放弃省城到县城。华医师又来到了海盐,好像找到了他的乐土一般,从此他再也没有离开海盐。
那时他乘着各式小木船,穿梭于海盐的水网中到各个乡镇出诊。他给余医师写了很有诗意的信,描绘了海盐的种种好处,简直就是人间天堂(大概余华讲故事的基因来自父亲吧)。
余医师是多么信任华医师,也许这份信任与爱来自于对华医师的不凡经历与相貌堂堂的崇拜,那个时代崇拜军人,而华医师又是个有知识的长得很帅的军人。
余医师一到海盐才知道上当了。时隔一个甲子后,余医师还记得当年整个海盐县城连一辆自行车也没有,就是破破烂烂的一个小镇。余医师现在还嘀咕说是被华医师骗到海盐,还在懊悔当年怎么这么傻,为什么没来看一看就信了呢。
当年海盐县机关里的干部大多是南下干部,南下干部中大多是山东人,华医师年在海盐指导社教工作时与这些领导变成了朋友,找到了感觉,医院的成就感,再加上当时海盐和全国一样缺医少药,华医师使命感一上来,领导一号召,心就热了,而且华医师本来就是山东农村的娃儿,县城的城市尺度感觉更好,就这样他发扬了军人作风!
两岁的余华从此生活在海盐,在广福桥上撒欢,在杨家弄里追逐,在敕海庙前游泳。
余华从此就成了海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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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坚信,海盐滋养了余华的小说。其实海盐原本不是一个小地方,曾经辉煌过,用阿Q的话来说“老子以前也阔过!”县城也繁华了千年,年被日军放火烧了九天九夜。
等余华母亲带着两个儿子,一下车站看到的县城已经是个破烂小镇。
海盐很古老,在秦始皇统一六国的前一年就建县,当时的面积大约是现在的八九倍,地域包括了现在上海的很大一部分,还有平湖和海宁全境。海盐面山襟海,虽斗绝一隅,古称望县。
因“海滨广斥,盐田相望”而得名,是中国历史上产盐最多的县。盐是封建皇朝的经济命脉,海盐在历史上的地位可想而知。
历史上的海盐十分富裕,古志有云:“吴自阖闾、春申、王濞三人,招致天下喜游子弟,东有海盐之饶,章山之铜,三江五湖之利”、“汉王刘濞时无赋于民”。海盐也是一个非常包容与开放的地方。
明洪武年间海盐人口已经达到26万,“长毛”过后,海盐人口折损了一半。
后来大量的移民进来,即便如此解放时海盐人口也不到16万,移民中有绍兴人、温州人、河南人、苏北人等等,所以也有点五方杂处的味道,加上年通车的沪杭公路贴着县城穿境而过,海盐人出码头习惯到上海,自然就比较开放,虽小但不闭塞。
海盐的民风其实也具有多样性,沿海一带都是盐民后代,“素诱鱼盐之利”。
历史上盐民被称为“盐丁”,属于半军事化组织,很多是由流犯和流民组成的,“轻死易发”,民风彪悍可想而知;以澉川为代表的南片,有经商传统,上海开埠后,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在上海讨生活的人,所以见多识广;以沈荡、通元为中心的内陆片区,解放后作为稻区,民风淳朴得近乎老实,在城乡两元体质下,被牢牢地钉在土地上。
余华羡慕文化馆的几个穿着洋气的“白相客”(方言,意为无所事事的人)整天闲逛,美其名曰“采风”。等到他成为文化馆一员时,他真的对采风乐此不疲。
海盐的文化老人陶维安老先生90岁时还回忆起余华采风的认真劲,说他喜欢去乡下的边边角角采风,田间地头农民家里一坐就是半天。
30多年后,余华聊天时也还记得当年采风时的一些小细节,甚至记得某个小集镇上的那碗肉丝炒年糕,追问起那座破庙前的两棵大银杏还在不在、文化站的老胡身体怎么样,感慨稻区农民劳作的艰辛。
海盐地方虽小,但各区民风迥异,谋生手段也各有不同,我想这为余华作品人物的多样性提供了素材。余华作品中的人物就像是我的邻居、朋友、亲戚。
一方水土其实也养育一方的文学,余华自己也说过“我一写作就回到了海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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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医师带着孩子在海盐县城武原镇的三间破旧的小平房里安顿好了家,艰难地适应着枯燥的县城生活。三年的大学生活后,华医生已由卫生兵变成了真正的科班医生,从此海盐百姓尤其是县城百姓的茶余饭后及生死抉择时,“华医师”成为一个很高的词频。
医院专业外科医生少、设备设施差,老百姓总是把病拖到最后,所以华医师往往从接诊到开刀时间短、连轴转,连氧气瓶都是自己从底楼扛到手术室、病房,以至于作为外科医生的他自己也落下了腰椎间盘突出的病。
华医师总是忙着开刀、开会,按照他的性格,我估计他是忙并快乐着,但很少顾及家里。杭州来的余医师默默地操持着家。
余华的哥哥华旭说,父亲极其严厉,他那双手这么大,一巴掌下来的话那可不是一般的疼。好在余华小时候极其安静,几乎没有让父亲一巴掌下来的来气事,而他哥哥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皮孩子。
余华的哥哥华旭曾给我讲过许多他小时候闯过的祸。
一个冬天的上午,医院里的一个草顶杂货间边玩耍,他哥点火烧茅草,哪曾想冬天的茅草是易燃物,火借风力,火势蔓延,急唤余华撒尿助力,怎奈两人尿少火猛,引燃了杂货间,把杂货间烧个精光。
兄弟俩不敢回家,在母亲的要好同事家躲了差不多一个礼拜。这时他母亲一边要让他父亲消气,一边要安抚好两个孩子。
余医师的坚韧与慈爱深深地影响了余华。余华怀揣梦想边拔牙边写作,中间经历了无数次的退稿,甚至旁人的揶揄,凭着那份坚韧才从牙医最终变成了作家。
余华与哥哥小时候是惧怕父亲的,母亲从没有打骂过他们,但兄弟俩似乎更受不了母亲的好说好话。母亲的轻声细语反而让顽劣的余华哥哥泪流不止。严父慈母给了余华一个幸福的童年,顽皮的哥哥让余华的童年更加多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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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华医师到鬼门关走了一回。医院做了个脑部手术,后肺部感染,告危。
无望的情况下,医院,直接送ICU室。余华从年初就一直陪伴生病的父亲。海盐的ICU室主任张雪峰坚决认为老院长还是有希望的,于是余医院的专家诊断,告知有胜算。
医院抢救。一个月后,华医师奇迹般地恢复过来。几个月后又转回海盐康复,到年底时居然能短暂行走。所有人感叹不已,连医护人员也感叹他身体的底子好。
其间,余华穿梭于海盐、上海之间,下半年在海盐待得多一点。我和伟达去看过几次老爷子,老爷子的声音渐渐地又洪亮起来了。
伟达对余华的研究近乎痴迷,只要有关余华的事他都会如获至宝地记下来,而且很较真,甚至有人讲到余华小时候的顽皮时,他会义正辞严地予以质疑,把他了解到的版本说一说,以正视听。
其实余华小时候很安静很执着,没有什么“拆烂污”(海盐方言,意为“闯祸”)的事。
有一次,我与伟达聊天,建议他去嘉兴工作,伟达却说:“余华是海盐的,我要研究余华,我就在海盐!”一个人着了魔似的才会把事情做好。
伟达在报社工作,其实在海盐已经小有名气了,是年轻的写作者中功底最好的几个中的一个,写人物、文史、评论、报道都是倚马立就,但他最看重的是对余华的研究。
我和伟达认识的时候也差不多刚认识余华,一聊起余华,他不是兴奋而是亢奋。谈的内容其实我大多不清楚,他谈了余华作品的发表时间、作品中的人物、余华的生日、余华说过的许多具有哲理的话(估计余华自己压根儿不记得了)等等。
伟达自告奋勇,余华回海盐,他就负责接送。伟达的《余华与海盐》不是高深的学术论著,也不是玄之又玄的文学评论,但忠实地记录了余华在海盐的一些事,余华迷们难得一见,也给研究者提供了一些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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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就如普通海盐人一样最是平常心,不急不躁,悠闲地生活着。有人评价说余华是作家中最懒的一位,我觉得其实是最平和的一位。余华没骂过谁也没撕过谁,过着自己的生活。
我与他交往中没有见他悲天悯人、愤世嫉俗、多愁善感、以天下为己任,也没看到什么佛性与道法,更没有听说与谁仇雠,没有因为眼界高人一筹而与大家格格不入,让我们自惭形秽。
许多作家吐槽周遭环境如何低俗,吃饭就是遭罪,而余华一如外出的海盐人,回海盐后通常访友吃饭。我们喝酒吃肉,讨论最多的是酒与茶,没讨论过文学。
其实我有时内心倒是想谈谈文学,我曾经也是个文学青年,做过文学梦,嘴边挂过好多流派、好多文坛恩怨,也是那种“本想仗剑走天涯,后来酒喝多了剑丢了”的人。
文学梦早已没了影踪,但读大学时年轻的当代文学老师讲解先锋派作家余华时神秘的表情依然历历在目。
只有一次我们讲起身边土豪的逸闻趣事时,我跟余华说,其实我们经历了狄更斯所说的“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现实中的土豪比《兄弟》中的李光头更荒诞。
有一次聊天,余华说,外国的土豪能够上太空,李光头也可以造卫星。现在身边的李光头们已经吃素健身、画虫鸟练书法、上总裁班听一些听不懂的讲座了,不再是比酒量,而是约定比谁会喝得更久远!
有时想,余华若在海盐再住上个一年两年,或许又有许多几个鲜活的文学形象。
真希望余华再做一回平常的海盐人,时不时风尘仆仆地在采风的路上,在哪条弄堂口的老字号里悠然地喝着沈荡黄酒,在朝圣桥堍饶有兴致地看老头们下棋,在绮园的水榭里品着南北湖云岫茶,周末与三五好友迎着朝阳攀登高阳山……
作者系浙江省海盐县文联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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