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12月,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学校教育科副科长魏巍奉命赴朝。在朝鲜采访的三个月中,他几乎每天都被一些东西感动着;他思想感情的潮水放纵奔流着;他急于想把看到的一切告诉给祖国的朋友们;他想告诉人们,“我们的部队、我们的战士,我感到他们是最可爱的人”。
后来,这篇通讯报道《谁是最可爱的人》,成为中国新闻史上的经典之作,“最可爱的人”也成为 战士的代名词。然而,抗美援朝英雄的故事并未完结,在此后几十年的和平年代,他们始终遵从着心中的诺言:永远是一名 战士。
年,魏巍(右)医院访问 模范护士罗克贤。
年李玉安与魏巍重逢。左为李玉安,右为魏巍。
魏巍给李玉安的题词。
李景湖。图片由李文新提供
我们的战士,为什么那样英勇呢?
年12月初,在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学校教育科任副科长的魏巍收到了期盼已久的调令——赴朝。
年10月底,带着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使命,中国人民 雄赳赳、气昂昂地 。从那时起,每天翻看《人民日报》寻找有关朝鲜前线的报道成为魏巍的必修课。
前线, 战士们在流血;而他,作为一名年就入党的老兵,却只能在大后方看报纸。魏巍心急如焚,辗转难眠。一天清晨,妻子发现他摊在桌上的诗稿:
一颗美国子弹,
到今天,还包在我的血肉里呀!
我要带着它,
到鸭绿江的那岸去。
魏巍终于能开赴朝鲜战场了,他告诉妻子,此行的主要任务是了解美军战俘的思想情况,以便开展对敌政治斗争。
鸭绿江边的一个镇子里,关押着几千名战俘。既有高个子、黄头发、蓝眼睛的美国兵,也有其他国家的雇佣兵。他们眼神中除了敌意,更多的是萎靡不振和厌战的情绪,陪同人员告诉魏巍,他们中很多人都参加过二战。
提审中,一个美国老兵说,他本想再干10年就可以退休了,万没想到又发生了这场该死的战争。更让他始料未及的是,在朝鲜他遇到了“世界上最强的军队”。他说:“我绝不是当面奉承,我觉得贵军的武器虽然差一些,但是作战素质真是好极了。我同德军、日军都作过战,没有任何一支军队有如此熟练的夜战技巧,有如此勇敢的精神,简直是天生的打仗专家!”
的武器装备与美军不可同日而语,但是却赢得了对手由衷的钦佩。在朝鲜战场上, 战士面临的任务如此艰巨,作战环境如此艰苦,可他们英勇无畏的精神却比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中还要突出。魏巍头脑中回响着一个问题:“我们的战士,为什么那样英勇呢?就硬是不怕死啊!那种高度的英雄气概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
针对美军战俘思想动态的调查结束后,魏巍没有按原计划回国,他向组织申请,在前线采访3个月。这3个月中,他亲眼见证了 战士英勇杀敌的无畏,亲身感受了敌人巨炮的轰鸣,亲手触摸了被英雄鲜血浸透的土地。这一切给他留下了终身难以磨灭的回忆。其中,朝鲜战场上最壮烈的一战——松骨峰战斗,被他写入了名篇《谁是最可爱的人》中。
最壮烈的一战
松骨峰位于北朝鲜西部、龙源里东北,与三所里、龙源里形成鼎足之势,是军隅里通往平壤公路的咽喉要道。
年11月,中国人民 发起第二次战役后,受到重创的美军乘汽车从新兴洞向南逃窜。为了给大部队合围赢得时间,聚歼敌军, 第38军师团一营三连奉命抢占松骨峰北侧的无名高地。
11月30日清晨,三连战士占领了公路边一个光光的小山岗。他们还没来得及修筑工事,便与从军隅里溃败下来的美军打了个“照面”。为了突围,敌人调来32架飞机、十多辆坦克,还有数不清的汽车和步兵。
汽油弹的火焰把这个阵地烧红了。但勇士们在这烟与火的山岗上,高喊着口号,一次又一次把敌人打死在阵地前面。敌人的死尸像谷子似的在山前堆满了,血也把这山岗流红了。可是敌人还是要拼死争夺,好使自己的主力不致覆灭。这激战整整持续了八个小时, ,勇士们的子弹打光了。蜂拥上来的敌人,占领了山头,把他们压到山脚。飞机掷下的汽油弹,把他们的身上烧着了火。这时候,勇士们是仍然不会后退的呀,他们把枪一摔,身上、帽子上冒着呜呜的火苗向敌人扑去,把敌人抱住,让身上的火,把要占领阵地的敌人烧死……
魏巍在《谁是最可爱的人》一文中这样描述着惨烈的战争场面。
这场战斗从上午6时打到下午2时,三连完成了阻击任务,主力部队赶到后,被堵截的美2师、美25师、伪1师等多人被歼灭。为此,三连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只有6名战士没有负伤。
团一营营长告诉魏巍,他们清理战场时看到,烈士们的遗体“有抱住敌人腰的,有抱住敌人头的,有卡住敌人脖子,把敌人摁倒在地上的,和敌人倒在一起,烧在一起。还有一个战士,他手里还紧握着一个手榴弹,弹体上沾满脑浆,和他死在一起的美国鬼子,脑浆迸裂,涂了一地。另有一个战士,他的嘴里还衔着敌人的半块耳朵。在掩埋烈士们遗体的时候,由于他们两手扣着,把敌人抱得那样紧,分都分不开,以致把有的手指都折断了。”
胜利的当晚, 总司令彭德怀亲自草拟了一封嘉奖电报,电报结尾他写道:“中国人民 万岁,三十八军万岁!”
“谁是最可爱的人?谁是最可爱的人?” 战士用自己的英勇无畏,一遍又一遍回答着魏巍的提问。
结束采访回到北京后,魏巍几乎一气呵成地写下了名篇《谁是最可爱的人》:
在朝鲜的每一天,我都被一些东西感动着;我的思想感情的潮水,在放纵奔流着;它使我想把一切东西,都告诉给我祖国的朋友们,但我急于告诉你们的,是我思想感情的一段重要经历,这就是,我越来越深刻地感觉到谁是我们最可爱的人!
稿件交到《解放军文艺》主编宋之的手中后,他立即决定将它投给《人民日报》。
年4月11日,《谁是最可爱的人》破天荒地在《人民日报》头版发社论的位置刊出。从此,“最可爱的人”成为中国人民 的代名词。
活烈士
年4月的一天,魏巍突然接到新华社记者赵苏打来的电话,赵苏告诉他,《谁是最可爱的人》中提到的“烈士”李玉安还活着。
这消息真是令人震惊。当年,魏巍曾经把在松骨峰战斗中牺牲的烈士名单郑重地记录在《谁是最可爱的人》中:
假若需要立纪念碑的话,让我把带火扑敌及用刺刀和敌拼死在一起的烈士们的名字记下吧。他们的名字是:王金传、邢玉堂、胡传九、井玉琢、王文英、熊官全、王金侯、赵锡杰、隋金山、李玉安、丁振岱、张贵生、崔玉亮、李树国……
没想到,40年后李玉安竟然奇迹般地复活了。不久后,魏巍见到了这位“活烈士”。
在松骨峰战斗中,李玉安被敌军击中昏死过去。幸亏一位路过的朝鲜人民军司号员发现了他,并把他背到附近的一间空房中。第三天,李玉安被路过的团同志用担架抬到18公里外的师部卫生所,做了开胸手术。
李玉安伤势太重,很快被送回国治疗。他肺部被子弹穿透,两根肋骨被打断,脊椎骨劈裂,先后动过8次手术,才捡回一条命来。出院时,李玉安没向国家提出任何要求,悄悄回到在黑龙江省巴彦县兴隆镇当了粮库工人。儿子上学时读到《谁是最可爱的人》这篇课文,问他:“书里的‘李玉安’是你吗?”李玉安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背过身抹了抹说:“不是我,重名重姓有的是。”
为什么要瞒着孩子?李玉安说:“我想,孩子们是吃糖球长大的,还是不让他们知道好。”
其实,孩子们哪里是“吃糖球长大的”?李玉安有六个子女,刚复员时他每月只有46元工资,直到年退休,每月也只有元,加上一年几十块钱的残废金,生活困难可想而知。李玉安局促地说,要不是因为小儿子想当兵报不上名,这回他也不会“出山”麻烦组织。
魏巍见到“烈士”仍然健在,欣喜若狂。他在送给李玉安的《魏巍散文集》扉页上写道:“李玉安同志,你是松骨峰战斗光荣的参加者。过去我以为你成了烈士,今天才知道你伤后被救起了。这次我能见到你非常高兴。你是最可爱的人……”
见面时,魏巍特意找出毛笔,郑重地给李玉安所在的黑龙江省巴彦县委、县政府写了一封信,希望他们能照顾李玉安的生活。可李玉安把信揣在兜里,从来没拿出来过。他说:“我本来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战士,没有文化,也不想当官,有劲的时候多为国家干点事,老了呢,也别向国家伸手。打仗死了那么多人,他们捞到点啥呢?咱活着的如果都向党、向人民伸手,日后还有脸去见那些战友么?”
《谁是最可爱的人》中提到的烈士,像李玉安这样隐姓埋名几十年的还有一位——井玉琢。
井玉琢年参军,曾参加过辽沈战役、平津战役、渡江战役,在解放战争中先后立功11次。年,他又随三十八军入朝。
在松骨峰战斗中,身为副班长的井玉琢被汽油弹烧伤,他与十多名身上着火的战士,抱着美国兵滚下山崖。
后来,医院治疗了一年多才恢复健康。出院时,医院给他开的鉴定是右耳嘴残废,二等乙级。直到上世纪90年代,井玉琢与李玉安重逢时拍的照片,仍能清晰地看到他满脸被汽油弹烧伤的疤斑,只剩一小块的左耳和严重抽缩的左手。
井玉琢双手严重烧伤,没有劳动能力,睡觉连眼皮都合不上。组织上本来要把他安排到一所荣誉军人学校,可他说自己没文化,坚持要回乡,能干点啥就干点啥,自己养活自己。
40年来,井玉琢从不向别人讲自己的英雄事迹,一直默默无闻。直到人们发现李玉安,他的英雄事迹才重新回到人们的视野中。
金属异物
离开战场便选择沉默,即便是对最亲近的人也绝口不提。这大概是“最可爱的人”共通的性格。
今年9月2日,95岁的李景湖在北京病逝。遗体火化时,李景湖的女婿特意找到东郊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说:“我家老人脑袋里有一枚‘金属异物’,能不能在火化时帮我们看一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东西?”
骨灰还没有送出来,照片就已经发过来了,工作人员果然发现了“金属异物”,不过不是一枚,而是两枚。
“圆柱状、上下一边粗,豇豆那么大,黑黑的。一枚在头部,一枚在腰部,是两个一模一样的子弹头。”李景湖的女儿李文新说。
早在20年前,李文新就知道李景湖身体里有个“金属异物”。做CT的时候大夫把她叫过去问,你父亲是不是当过兵?他脑袋里有个东西,医学上叫“金属异物”,但我怀疑可能是子弹头。
李文新曾做过5年射击运动员,深知子弹对人体的杀伤力,她不敢相信会有两枚子弹头留在父亲体内,与他共生几十年。直到拿到这两枚金属异物,她才相信真的是弹头。
看到父亲体内的两枚弹头,李文新的心抽紧了。她从小就知道父亲参加过抗美援朝,也知道魏巍通讯集《谁是最可爱的人》中有一篇报道《挤垮它》,里面的通讯科长就是李景湖,但父亲从来没跟子女们仔细说过朝鲜战场上发生的事情。事实上,父亲甚至很少跟孩子们说话。在李文新的记忆中,父亲沉默、古板,不太好相处,是一个最熟悉的陌生人。直到拿到这两枚沉甸甸的弹头,她才迫切地想了解一下真实的父亲。
李文新整理父亲生前留下的笔记,查阅相关文献资料,那个战斗英雄,那个魏巍笔下的通讯科长,那个受伤前的父亲才渐渐露出真颜。
年,李景湖出生于河北省高阳县。年1月,13岁的李景湖参加八路军,成为冀中军区的一名通讯兵。抗日战争结束后,他又参加了解放战争。年,李景湖奔赴朝鲜战场,在师担任通讯科长,负责埋管布线保证整个师的信息联络。
李文新告诉记者,埋管布线的工作非常重要,它是保证部队上下联络的 通讯方式。李景湖入朝不久就参加了第五次战役中的铁原阻击战。
“那一仗打了7天7夜,非常惨烈。有一个团1多人上去, 只剩下人。我父亲是师的通讯科长,整个师的通讯保障工作都是由我父亲完成的。”李文新说。
直到近年翻阅李景湖的个人档案,李文新才知道,因为在那场战斗中通讯保障工作做得出色,父亲荣立三等功。
年,李景湖总结开城保卫战的通讯工作后,写了一篇名为《我们是这样保障有线电路线路的》文章,发表在某前线刊物上。文章中,李景湖不但记录了自己的具体工作,还分析、总结了他们通讯线路铺得快、铺得好的经验,分享给全军,字里行间流露出李景湖对自己工作的热爱与钻研。
父亲的一位老战友曾经对李文新说:“你爸爸年轻的时候,长得精神,人又聪明。如果他不受伤,组织上本来是要送他去苏联深造的。”
可小时候李文新怎么也不能把“聪明”“精神”这样的评价与父亲划等号。在她的印象中,父亲沉默寡言,脾气古怪,刚四五十岁就苍老得一塌糊涂。后来,她把魏巍的文章找来看,觉得里面那个活泼、健谈的通讯科长跟父亲简直就是两个人。直到看见那两枚黑乎乎的子弹头,李文新才意识到,也许是那次负伤改变了父亲的性格。
年,也就是陪同魏巍采访后的一年,正在高地上架线的李景湖遭遇到敌人的炮轰。李景医院,但是由于条件简陋,医生并没有发现他体内有两枚子弹。李文新说,当时李景湖对前去探望的姐姐说,他耳朵里有白色的东西流出来。在此后的几十年中,李景湖一直不知道他的头和腰里留有两枚弹头,他只知道自己常常头痛难忍。
年4月,李景湖的军官退役申请报告表中,健康状况一栏写着:“头疼。右手及右脚各负伤一次,已残疾。”
“现在想来,他后来头疼、精神无法集中、晚年严重失眠,以至于 发展为老年痴呆,可能都与那枚子弹有关。”李文新对记者说。
负伤后的李景湖,右手无法用力,走路抬不起脚,性情更是与魏巍笔下的那个“通讯科长”判若两人。
年摔过一跤后,李景湖的身体每况愈下,时不时地犯糊涂,甚至连女儿也会认错,但只要有人起个头,李景湖就能唱起革命歌曲。李文新手机里有许多父亲唱革命歌曲的小视频。今年6月,李景湖发烧住院,躺在病床上还能一字不落地唱完《中国人民 战歌》。也许在老人的心中,他终其一生都是一名 战士。
李文新说,沉默、不跟家人谈及战争年代的事,是 老兵们共同的特点。对他们而言,那些不是战斗故事,而是真实的人生。以前李文新不懂,但当她看到那两枚与父亲“共生”几十年的弹头时,她懂了。
(原标题:他们是《谁是最可爱的人》里的“活烈士”,却隐姓埋名几十年)
来源:北京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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